Yourcenar-2

他现在的生活是隐秘的,而且受到一定限制,但或许他的生活从来就是如此。他差不多只是幽居在圣科姆济贫院的围墙之内,被囚禁在一个城市里,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街区的五六间房舍里。这些屋子一面朝向一个修道院的菜园和附属建筑,一面朝向一堵光秃秃的墙。他偶尔出门闲逛,只是为了寻找植物标本,往返经过同样的耕地、同样的小径、同样的小树林、同样的沙丘边缘。他想到自己像昆虫一样不明不白地在一块狭窄的土地上来回奔走,不无苦涩地微笑了。

他曾经以为,经过三十五年动荡不安的生活之后,离开追求抱负和知识的大道,这个歇脚处会让他得到些许休憩。他以为自己会体会到一种令人担忧的安全感,就像一只动物为自己选择一处栖身之地,只因那里的狭小和幽暗让它安心。他弄错了。这种静止不动的生活在原地沸腾;他感到一种几乎令人害怕的活跃像地下河一样涌动。极度的焦虑纠缠着他,并非只因为他是一个由于自己的著作而受到迫害的哲学家。时间,他原来想象它应该如同铅条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但是它却像一粒粒水银一样流逝和分解了。钟点、天日、月份,不再与钟表上的标记,甚至不再与星辰的运动相一致。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待在布鲁日,有时又觉得好像前一天才回来。地点也在晃动:距离像日子一样消失了。这个屠夫,这个叫卖食物的小贩,他们也很可能在阿维尼翁或者瓦斯泰纳;这匹被抽打的马,他曾经看见它在阿德里亚诺波利斯的街头倒下;这个醉汉在蒙彼利埃就开始骂骂咧咧、呕吐不止;这个在保姆怀里啼哭的孩子,二十五年前出生在博洛尼亚;他从来不会缺席星期日弥撒,而这一次开场的应答轮唱圣诗,五年前的冬天他就在克拉科夫听到过了。

这位步履匆匆走在布鲁日油腻的石板路上的泽农感到,如同海上吹来的风从他的旧衣服里穿过,成千上万人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们是曾经在地球上的这个点站立过的人,或者直至我们称之为世界末日的那场灾难之前将会来到这里的人。这些幽灵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对他视而不见,这个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有存在,或者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已经不复存在。刚才在路上碰见的那些人,只一过眼之后,随即就被抛进了一团无形的过去之中,加入不断壮大的亡灵的队伍。时间、地点、本质失去了在我们看来是它们之间界限的特性,外形不过是本质被撕碎了的表皮,本质在并非其反面的空无中流逝。时间与永恒不过是同一样东西,就像一股黑色的水在一片恒定不变的黑色水面上流淌。

思想也在滑动,相当一部分精神的产物不过是畸形的幻梦。另一些更为贴切和清晰的概念,好像是由一位手艺高超的工匠铸造出来的,人们对它们的边角和平行线赞赏不已,然而它们却只是理解力将自己封闭在其中的条条框框,谬误的铁锈已然侵蚀了这些抽象的铁器。有时,人们颤栗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看见物质发生转化,一点点金子仿佛要在人的大脑这个坩埚里生成。然而人们得到的却只不过是近似的东西,就像宫廷里的炼金术士们做的那些不诚实的试验,他们尽力要向显赫的君主证实自己找到了某种东西,然而曲颈甑底部的金子却只不过是拉风箱的人在焙烧结束之前扔进去的、经过众人之手的一枚普通金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