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cenar-6

大师对我说:

我不再向前走了,格拉尔多。我不再往前送你了,因为我手头活儿很紧,而且我又是个老年人。我已垂垂老矣,格拉尔多。有时候,当你想表现得比平常更温情点儿的时候,你偶尔会称我为你的父亲的。

你这就要走了。我已经不再那么年轻,对离别,哪怕是诀别,都不会看得太重了。我们所喜爱的人以及最喜爱我们的人,在流逝的每时每刻里都在无动于衷地离开我们,对此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他们相互间离别时也是这样的。你坐在这块界碑上,而且你认为自己仍在那儿,但你的“本我”已转向未来,已不再赞同你生命的过去的样子,你的缺席已经开始了。当然,我明白,这一切同其他的一样,只不过是一个幻想,而且,我知道未来是不存在的。人,创造了时间,然后便创造出永恒来作为比照,但是,时间的否定同它本身一样地徒劳。既没有往昔,也没有未来,而只不过是一系列的持续的现在,有一条永远被毁灭又继续的路,我们大家就在这条路上往前走去。你坐着,格拉尔多,但是,你的两只脚带着一种焦虑放在你面前的地上,它们仿佛在试探一条路。

你穿着我们这个世纪的衣服,但是,当我们这个世纪过去之后,它们将显得丑陋不堪,或者,简单地说,怪模怪样,因为衣服永远只是身体的讽刺漫画。我看见你赤身露体。我有透过衣服窥见身体光泽的特异功能,而且,我认为,圣人们之所以看得见灵魂,也是因为通过这种方法。当身体很丑陋的时候,看着真让人受罪;当身躯很美的时候,看着又是一种折磨。你很美,那是生命和时间从各个方面包围着,而最终却将攫取你的脆弱的美,但此时此刻,它是属于你的,而且,在我给出了你的相貌的那座教堂的拱顶上,它将永远属于你。即使有一天,你对镜端详,看到的只是一个你都巳不敢去认的变形的相貌,但仍将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像你的没有变动的部分。我将用这同样的方法来使你的灵魂永固不变。

你不再爱我了。如果说你同意听我说一小时的话,那是因为人们对要撇下的人是宽宏大度的。你曾经拴住了我,现在你摆脱了我。我不是在责怪你,格拉尔多。对一个人的爱是一种极其意想不到而又极少受到重视的馈赠,所以我们总是觉得非常惊奇,为什么人们没有更早一点把这种爱从我们身上夺走。我对那些你尚不认识的人——但你将向他们走去,也许他们也在等着你——并不担心:他们将认识的你这个人将不同于我认为了解的、并想像着我爱着的你这个人。人不占有任何人,而艺术则是惟一的真正占有者,它占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重新塑造他。格拉尔多,看见我流泪你可别误会:最好是当我们还有余暇为我们钟爱的人哭泣的时候,让他们离去。如果你留下的话,因为形象的重叠,也许你的出现会削弱我坚持要存有的那种形象。如同你的衣服只是你的躯体的包装一样,对于我来说,你将只是另一个人的包装,只是我从你身上分解出来的、他死你活的另外一个人的包装。格拉尔多,你现在比你本身更加地俊美。

人们拥有的永远只是离别了的朋友。